凤霄气盛,凌乱汪洋。

残忍

“这是哪儿啊?”

“这是我的家。”

“你,你是哪个啊?”

“是……你的大女子……”

瘫痪的外婆坐在客厅里一直大呼小叫,我从厨房叫来妈坐在外婆旁边陪她,想让她安静下来,妈与外婆间便是这样的对话。我端了杯水拐进卧室,关上门。听外婆又说:“刚过去的人是哪个啊?”

我跟外婆一直都不亲,我嫌弃她。

好像从我记事起,她就是脏兮兮的。五十来岁的外婆……是个大胖子,夏天看她衣服也觉得油腻,身上还总有一种咸涩的气味让人避之不及。去外婆家最恐怖的事情便是被留下来过夜,跟外婆睡,她的被单垫久了又黑又硬,刺鼻难以入眠。她洗澡时,用铁盆接了热水,就坐在门口,脱去上衣,身上的赘肉白花花的一层层叠下来,毫不避讳地拿出毛巾擦洗。她爱喝水,用一个白色大瓷缸子,每次抓茶叶要堆满半杯才肯加水,茶垢把缸子也染得脏兮兮。

外婆也一直疯颠颠的样子。过年时候,我爸搬走放在道场的凳子让我扶着好贴对子。外婆看看我爸脚下的板凳,转头指着道场大骂“:哪个短阳寿挨千刀的把我凳子搬走了。”她的嘴从来不停,不是在唠叨难听的话,就是在吃甜食。路上有稍丰满的人走过,她便超大声音嚷嚷:“你看那个黑子,胖的都跟猪一样了。”生怕人家没听见。

她一定要喂猪,又不肯打猪草,把刚收回来的玉米磨碎了拿去给猪吃,整瓢整瓢往槽里倒,猪食总会满到溢出来, 谁拦她喂好粮食她就骂谁。她养的猪从来都长不大。

她一定要养鸡,每一锅饭都要做好多,只吃一顿,剩下的拿去给鸡崽子们吃,凌晨四点就一定要闹着自己的鸡饿了。她养的鸡崽儿老是活不久。

外婆喜欢坐在堂屋里指挥外公,外公偏不喜欢听她指挥。两人骂骂咧咧,闹到太阳落下去,分开去睡,等到再升起来,对骂又是一天……

后来,暴雨的凌晨爬起来喂鸡,摔断了盆骨。医生不给做手术,因为有很严重糖尿病。我们家和小舅在医院照顾很久,可她再也站不起来。

外公不再跟她闹了,她不停的说话外公就听着,偶尔点点头或者摆摆手知会一下。在小舅离家的日子,外公照顾外婆的全部起居。外公是去过越南战场的老兵,那时候身体还很好,还不时扛着锄头去田里干上一天。外婆只能勉强下床在床边的木桶解手再回到床上,不能到处跑。

她又有白内障,家里不让她养猪了,她还要养鸡,每天拄着双拐去屋后面给鸡倒粮食。又摔了一跤。

我站在床边的时候,外婆问我是谁,我知道她眼睛不好房间又暗,说我是你外孙。她说:“外孙是谁?”

再后来的一天,外婆突然忘记了小舅。小舅端饭给她,她一直喊着:“你是哪个啊?妈诶,妈呀……”她忘了自己的外孙,又记起自己的外孙;忘了自己的儿子,又记起自己的儿子;忘了自己的女儿,记起自己的女儿;忘了自己的女婿,记得钱,一直都记得。

给她送的衣服零食她都有抱怨,她要钱。爸妈每次去的时候便给她钱。她拿着钱,开心极了,一遍遍问是多少钱?她不用,她也用不了,就藏在枕头底下。扶她出来换件衣服,她都心心念念着要把钱拿来攥在手里。

现在,她还是躺着或者坐着在喊:“这是哪何儿?这个哪个?我要回去!你把我引到你屋去玩一会儿。”不过声音远不不如以前洪亮。是阿尔兹海默症。我妈时常催我去看看外婆,因为不知道还能见浑身都是大小毛病的她几面。

我不想去。再不是小时的嫌弃,是不忍。

前几年我嫌弃妈唠叨,说她:“跟外婆像极”时,妈说,外公当兵的时候,家里没男人,村里人就揪住我们家欺负。谁知道外婆当年多么能干愣是把子女拉扯到大。她的力气她的坚强被榨干了,慢慢就变得有些神经兮兮,总担心有人要害她,受着我们这些“正常人”的冷眼。到老,竟慢慢又把一切都忘了,只剩下很早很早之前的记忆,周围是不认识的世界。

我总在想,外婆这一生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?是有多可怕。

年轻时尝遍这世间的恶意,孤立无援,独自支撑;中年的好日子她却过不来,整日的受迫害妄想,担惊受怕;到老,熟悉的东西再慢慢被时间偷走,记忆里的亲人、理智、习惯、喜欢的不喜欢的……却还只记得让她煎熬了一辈子的贫穷,吃过的苦。

大概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她就是个走丢了的孩子,什么都做不了,只有瞪着眼睛看着周围,满脑子不解和恐惧,能说出来的话也只有喊妈妈,要回家……没人能理解她的感受,我们还都像对待一个大人般对她,批评她为什么好多简单事情都理解不了,为什么要给我们添麻烦。她,明明已经变成一个只记得恶意的无助孩子。

除开吃东西的时候给她递过去,扶她去上厕所,静静听她的唠叨,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……

每次见她,都是不忍。

外婆的世界,一路趔趄,到老再原路返回,将自己的记忆一点点丢弃……这是我能想出来对一个凡人而言最大的残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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